千百大海澄清
I
從上往下看,地球其實是一個水球,有¾的面積是海洋,湛藍亮麗,裹著一層層翻騰的水氣。往近處再看,突出堅實的陸地上有錯綜複雜的水線,千狀萬態,奔流入海。在海邊抬頭一看,不是太遠的月亮牽動着潮來潮往。日出,曰落。
還在嬰兒期的人類,往往要問海浪來自何方,一波又一波的浪是遠古的夢,不停的重複。大海的呼喚如此激烈,因為對羊水的記憶還很鮮明。進入海裡,不必直立,失去重量,心跳加快,因為更接近了生命的本源。海風的氣息,鹹鹹地,帶著碘的微粒。這氣味多麼特別,多麼熟悉,到底在哪裡聞過丶嚐過?
人類沒有辦法不對大海好奇,就像對生命、對時間的好奇一般。人類的歷史有一大段的時間認為海洋的盡頭就是世界的盡頭。為了實證理論或是擴展勢力,出現了勇敢的探險者:鄭和、麥哲倫、哥倫布。為了解釋對大海深深的想望和恐懼,有了《山海經》丶《奧德賽》、希臘神話。希臘聯軍主帥阿格曼農必須殺死天真的女兒,才能吹起海風,推動海浪,讓千艘軍艦出港攻打特洛伊城。人類把懦弱丶殘暴丶愤怒、無知托付給大海。
無論現在科技如何進步,生命本身沒有進步,浩瀚神秘的大海永遠充滿想像,歷久彌新:《海底二萬哩》、《古老的船員》、《辛巴達》、《白鯨記》、《魯賓遜漂流記》、《老人與海》⋯⋯。更近的視訊時代,海往往成了主題:《泰坦尼號》、The Life of Pi,All is Lost⋯⋯。然而大海沒有記憶,人類的文化、文明留不下一點痕跡,文字無法漂浮丶碑塔不能豎立。驍勇善戰的維京船,無數輝煌或慘烈的海戰,四百年的奴隸買賣,濤天海嘯的吞噬,終就歸於恆常的韻律,潮來潮往,浪花淘盡英雄。
喜愛衝浪的兒子告訴我他的經驗。他説人類怎麼可能"征服"海洋,我們對大海的瞭解還只是皮毛。年輕力壯的小子第一次體驗到大海巨大的力量和自己的渺小。這是好事。他還說衝浪是唯一的運動你有可能突然被別的動物吃掉。我們大笑。有一次他遇到困難,只好躺在滑板上用手慢慢划回岸邊,越來越吃力。一不小心翻了下來,身體一下着地,原來他早已在淺灘上。
II.
北宋郭熙郭思父子的《林泉高致集》有關於水性的敘述:水,活物也,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環欲肥膩、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……此水之活體也。中國的山水畫中,水當然是一個重要的命題。不管是用什麼技法:空染、皴鉤潑點,其目的就是把水畫活:得其形聞其聲見其動知其深感其勢。水,多麼抽象,柔弱無形,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。海,雄渾深邃。一張小小的畫紙要承載一片汪洋,這難度很大。一個月前我到王公的工作室,十幾張修改過的海圖掛在牆上,我的心為之一盪,兩個字出現在我的腦海裡:海量。
在中西方的山水/風景畫中,單純僅就水為主題內容的繪畫並不多。南宋馬遠《水圖》十二幅,既寫實又寫意,至今無出其右者,幾近於道。十九世紀英國透納(J. M. W. Turner)一生中畫了一千多幅海圖,當稱現代印象派始祖。海浪天空晦日危帆翻騰捲入末世的漩渦,今人毛髮悚立。典範在夙昔。
王公懿1994年在法國創作一幅大型水墨實驗作品《韻律》(335 x 552 cm)。它將重複的力量以極簡的抽象方式呈現出來。2009年在美國創作的另一組裝置作品《瑪諾瑪瀑布》(Multnomah Falls,300 x 520 x 200 cm)把瀑布的動感及流瀉之勢傳達在通透的絲絹上,白絹攝白練。這組《大海日記》一反過去抽象的風格,有較多的寫實面向,觀者很容易進入又熟悉又簡單的形象:大海。在浙江美術館展出的十一幅海圖是許多人的最愛。他們感受到大海的廣闊浪的激嘯水的含泓。在冷硬密閉的展廳裡,它們成了一股可親的暖流。《易經.繫辭》上說:易則易知,簡則易從。易知則有親,易從則有功。有親則可久,有功則可大。
公懿是個善水者,我們皆是愛水者,太平洋就在車程二個小時處招喚,所以我們經常相約徜徉海濱,觀浪濤起伏,很自然地建議她畫一組《大海日記》,就用簡單即興的碳筆來隨物賦形,盡水之變。有趣的是,在展覽期間不時有人問我這些畫是不是在海邊寫生?不同於一座山一株樹一朵花,大海的層波疊浪隨時在改變當中。水,活物也。但我完全瞭解這個問題,其實是一種讚美。或驚濤駭浪、湧瀼騰沸,或雲舒浪捲細浪漂漂,或風蹙日薄一望瀰漫,公懿竟是下筆深淺自分,敏而不失其真。而更令我讚賞的是《大海日記》的深度與量度,也正是中國繪畫所談的品格與氣度:唯胸中磊落不凡者,能窺神物變化,窮究百物情狀。
公懿在藝術的生涯裡幾十年,生活與藝術的界線已愈來愈淡,無須苦心經營,亦無須蹈襲前人筆墨畦畛,用筆自然放逸。《大海日記》有如她的《海螺日記》和《樹日記》皆是心境的定格,感受的記錄,帶技法練習般的清新,呈現如變奏般的趣味,並且闡釋局部和宏觀的人生智慧。由於這些日記組畫的數量(《大海》五十幅、《海螺》一百三十幅、《樹》三十五幅),展出之時總有排山倒海之勢,變化無窮,另人來回流連,遠觀近賞,同異繁簡,產生豐富的意象群,牽連出不同的情感和想像,讓觀者達到極大的愉悅。這就是藝術家的責任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