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水画对谈 二:气韵生动
二零一零年八月十二日
 
居:南北朝画家谢赫的《古画品录》提出绘画“六法”,第一是“气韵生动”,可否谈谈你的想法?
王:我没有认真地查字典翻古书去看“气韵生动”的意思。可是我通过学书法和画速写认识到最重要的是“生命气息的流动”。每
一个动作应是由你内里向外发出,所谓“一一从胸襟流出”,不用讲道理,你一看就知道。
居:是,我个人认为中国的山水画是绘画的极品。通常我看到一幅画总有些评语,但是看到范宽、李成、郭熙等北宋山水画,我哑
口无言,完全被吸引,全身的兴奋,很直接,文字语言突然变得多余,我想这是你说的“生命气息的流动”,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。
王:我们现在想当然的理解“气韵”这个词,其实和古人当时的定义有很大不同。总体来看,就是中国人对宇宙万物的认识,源自
《易经·繫辞》中的话:“万物化醇,是为氤氲。”或有写“絪蕴”,可解释为阴阳的交互运动,经纬线的交织,並非光讲一个气体的
东西。大自然中万物互相有关聯,是一个混沌运动,气息互流、交合,这就是“氤氲”。画里不光是静止的山或水,它是流动的,互
相交错运动,你变我,我变你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中国人特别讲这个。
居:是一个审美的标准?
王:万物是这样的,自然本来如此,是一个浑然的状态,不是选择这样的美的标准。
居:阴阳的交互运动?在画里怎么看阴阳呢?
王:比如画中的黑白、虚实,同阴阳一样是相对的概念。谈到人就是男女、老幼,亦是相对的。一条线的强弱,墨色的浓淡,皴擦时
的乾湿,用色的冷暖,用笔的滑涩,轻重,疾徐,疏密,聚散等等。阴阳是最大的概念,但必须是相互交织,形成丰富的变化,像范
宽的山水有都在一起的感觉。
居:这样解释很好。你说强弱、疏密、长短等等丰富的交织相融,就形成了节奏、韵律感。相应了“气韵生动”的“韵”字。
王:“韵”最基本的理解是数字的衍生变化,好像音乐里的节奏、数据、规律,美的规律,就是数嘛!
居:譬如西方各式的构图不同,黄金分割、透视……
王:西方的数和中国人的数不同,《易经》的数就是讲万物变化的规律,是指很宏观的东西。
居:举个例子。
王:无极生太极,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八卦震盪…… 编织时一定有经线、纬线,才可以编成各种对象。一男一女才可以生育后代。天地交合生万物……
居:把中国数的概念放在山水画里分析,有人仔细在做这个题目吗?
王:不知道。
居:达.芬奇的一幅画可以用几何的数据解析,有很多条线,角度,延伸成一隻手抬起的高度,地砖的线条,窗户的线条,楼梯的位置等等。他在做画前就精确地计算过了。
王:我觉得中国古人就是不要那么清晰,而是要一种氤氲。他们认为万事万物无时无刻都处在变化中,他们要的是一种一直在变动中的模糊性,另一种“精确”吧。
居:西方讲黄金比率,几何,代数,微积分之类的数学,数字是量的观念(quantitative)。中国古代的画用的是不一样观念,数字是一种关係的互动(coordinative),那么西方绘画用的是经典数学,中国老早就用现代的数学了。
王:现在讲“模糊数学”。
居:混沌理论、乱理论,物理讲“线”的理论,在运用上有机会、遊戏的理论。说这些有点危险,我对数
学一窍不通,但我愿意加入很多想像,或许中国很早就有意识地运用了这些数学原则。
王:当然了!不是由《易经》的概念才生出计算机这个现在人人都在用的东西。
居:应该找几位很懂《易经》的人和一批研究生分析中国山水画里的数。例如:范宽的《谿山行旅图》中“数”的变化,或是郭熙《早春图》阴阳衍生的数象图谱。如此,“韵”才可以讲得清楚。
王:“韵”有大部分是靠领悟的,读《易经》要有很强的领悟性。米芾曾说过某某人画的是和尚的画,某某人是道士的画。你看这幅刘道士的画《湖山清晓》很特别,这是一位道士眼里的自然,他画出了一位道士眼里的韵,与一般的文人画不一样,美得不得了!
居:一幅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度与修养,也就是“笔墨的直通性”,他内心最深处的天性表露出来了。你看这画,数(韵)不断衍生,有规律,有呼应,有变化。构图大胆,但一点也不露痕跡,有收有放,有藏有显,细緻中有豪气,很有把握,流露出一种圆熟的愉悦感。
王:所有的形容词给它都不过分。在古人面前,我们的画太不值得一提,但我也得做我的。
居:你的画有“韵”吗?
王:有哇!但是太简单了,与古人比太浅薄。《温莎蓝》系列的蓝道很美的,但和古人的画放在一起,谁要看我的蓝道啊!所以你说古人是怎么了呢?
居:我们不懂,他们是怎么达到的。
王:应该将一张巨大的原作反复地看,研究它,自己给自己写一篇东西。你看它很有规律性,水纹、树木、云雾…… 这位刘道士!
居:这些规律就在大自然里?
王:就是!我们看树,看山时,总说:哎!怎么这样图案化?图案不是人编的,自然中就是这样啊!古人是观察出来的。自然里都是数字,应该在山里生活才会慢慢体会“ 古意”,光从画研究可能打死也闹不清。
居:你的山水画呢?
王:在创作时我没想“气韵生动”。
居:回头看呢?
王:“浑然一体互相交织”这个概念在意识中不明确。通过这次讨论,有些概念更清楚了,下一步会带着“意识”去“随意”。那会是不一样的情形。最近做的山水是朝简单的方向做到一个极限。这是对韵的一个尝试,把调子调到最简单了。
居:“韵”与形象的关係?
王:视觉的东西没有形象怎么让观者去感受呢?我现在做东西很感性,对一幅画的修改常常凭着与生俱来的,个人很直接的感觉,不是很理性。
居:你怎么知道这一条线画到这里才美呢?
王:是啊,事后才会明白是这个道理。次数多了,头脑中自然就有了这个意识。
居:这也是慢慢训练出来的。就像你在《Multnomah 瀑布》创作中的认知过程:知,不知,再知,意识,潜意识,又知,又不知……
王:是!“知”了之后,再做,因为它已进入你的意识,就会影响你的直觉、判断。这就是我们常说的“知、觉”。“知”与“觉”犬牙交错,互为因果…… 慢慢积累起来,形成一个人的修养与学养。又因为横在我们前面的永远是“不知”,这个过程会连绵不绝。一旦“知”与“觉”浑然为一,不分彼此,那是另一个境界了。
居:所以好的画往往比呈现出来的事物更“真”更丰富,像伦勃朗的自画像,委拉斯贵支、戈雅的画…… 生命与艺术,这是美学家谈论不完的题目。艺术家把生命捕捉到了!那山水这个生命呢?
王:你这样比就有意思了!中国人画出的生动与西方有所不同。中国人始终不要“逼真”,要一点距离。
居:是,要一点距离,就如上次聊到中国人的性情,所谓“哀而未尝伤,乐而未尝淫”。就连驀然回首,那人还在“灯火阑珊处”!
王:这是中国文化有趣的地方。
居:包括仕女图也都不逼真,极度的艺术化(artificiality)。
王:完全真就无趣了,“像真的一样 ”才好玩!
居:当然我也不觉得西方是“逼真”。他们对人物性格有很好的表达,不光是一张照片。
王:我想起当年卢辅圣的一个比喻:《红楼梦》中的林黛玉,被描写成“似蹙非蹙
眉,似睁非睁眼”,太朦胧了。而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中的安娜,从服饰到五官描写得无一不具体细緻。依此,可以画成画。
居:那是十九世纪写实主义的写法,有它的历史背景。我想到《洛神赋》的描绘也很仔细。
王:不一样!你能画出来吗?“乍阴乍晴”……
居:美到无法具象的地步。
王:它只给你画了一个范围,具体的没说,让你去想像。意思就在这里。中国山水画,你在看它的时侯,你有很清楚的意识,知道自己在看的是一张画。就像我们看京剧时,每一个观众都知道他在看戏。看电影时的心态就大不同。
居:德国的布莱希特就借用了京剧手法来说明他的“疏离”理论,演员不时破坏表演的真实感,山水画同样!
王:山水画多运用点、线,而非色彩。虽然上古时代是用色的,到了魏晋时期,开始脱离色彩而着重於线条。绘画不再单单是人与自然的对话,而更多地表达了人的内心世界。
居:我想从罗马悲剧家席尼卡,到莎士比亚,至现代的表现主义,自然的形貌是人内心世界的主观投射,这一点西方人做得很透彻。这是一个大题目,现在不谈。拉回话题。西方的画有氤氲、阴阳交织的概念吗?
王:气韵是中国古人爱说的,我认为西方人不大会讲这个词。西方人讲对比、质感、体积、光影、色彩,更多物质层面的东西,作用於人直接的感官:触觉、视觉、嗅觉等,一盘水果静物,令人垂涎欲滴。中国的古画《六柿图》不是以感官为诉求,你不会想去吃它。再说,西方人画风景,例如一个城堡,一片原野,两者分得很清楚。当然也有特例,如透纳,他的画看了一定会让人记住,中间有气息流动。
居:中国人很早就知道物质世界是虚幻的,只有心灵中的东西才是靠得住的现实。而西方很早就接纳了物质世界的这一个现实,这条路大部份的人比较容易进入。这样的比较没有孰好孰劣的问题。我想已经有很多人写西方风景画和中国山水画的不同,评述的角度和语彙是西方的:透视点、有无光影、构图的方式种种。若按郭熙的“高远、深远、平远”的标准来看西方的风景画,好像没有着力点。谢赫的绘画六法没有要求透视或是光影,是不一样的理论体系,就像中医和西医是不同的系统。同样,中医的原理亦是阴阳,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说到“阴阳者,天地之道也,万物之纲纪,变化之父母,生杀之本始,神明之府也”。
王:所以说如果不懂《易经》,中国文化只知道一半。
居:你说高准先生告诉过你,看《易经》不需要从头到尾,按顺序看,而是像看地图一样,从哪一个地方进入都可以。非常有智慧!山水画似乎也可以从很多方式观看进入,是一个丰富的有机体。
王:这就是中国人有意思的地方。换成西方语彙就叫“散点透视”了。
居:那么古人到底在画什么呢?如果说有一个主
题,有个内容?
王:画家要表现的就是“天地之道也,万物之纲纪”;他们在画“真理”、“大道”,宇宙的大道理。中国人在那个时代是非常宏观的,老想知道宇宙万物是怎么运作的,如何天人合一,追寻那个最大的最高的地方。现在的人听着有点烦,但那时的人真是这样想这样做的,古书上反反复复总说这些词。
居:並不是一个理想国﹖
王:他们在画他们的认识啊!
居:相对,西方风景画是宗教的,神话的,逸乐的,情感的。
王:中国的山水画是哲学的,中国人太早就进入这种哲理的范畴,追求一种崇高感。
居:例如范宽的《谿山行旅图》呢?
王:范宽先学李成,后来说不要学古人了,要去学造化了,就住进了终南山。
居:因为山势,地质,地貌的不同,需要不同的画法,所以才有“雨点皴”吧。就像我们去登山、入林、看海,你的作品就有不同的表达方式,出现不同的面目表情。
王:古人不是看到一个景就坐下来写生。画出的山水画,是看很久,看很多景,“胸有成竹”后才画。
居:我正要讲这个“写生”的问题。如赛尚一系列的圣维克托山,莫奈的稻草堆、如恩教堂,他们是很客观到现场写生,画出不同时间的光线颜色。那范宽是不是真的看到这样一个景?
王:这是有意思的地方,在这个地方有分歧了。我觉得他看到了很多这样的景,而不是一个景。
居:“胸中有丘壑”就出来了。
王:古人常说“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”就是这个意思。对於大自然的氤氲之浑成,他感受太深,意识中很清楚,长期生活在其中,当然太了解太知道了,画的时候就“下笔如有神”,可以描绘出他心灵中难以言说的感知。随意出来的都是这个,潜意识中充满了这个,才可以随兴画出来。如果对着一个风景坐下来写生,就像面对第一次见到的一个人,画他/她的肖像,我对他没有更多的了解,比较被动。当然我有我的敏感,我会去感受,但若是画一个你十分了解的老朋友,你在感受时会有更多的层面,有很多潜意识的东西,表达时也就更能越过表面,更自由、随意,这个比喻应该能使你明白。所以中国人画山水时,内心已经对自然中山水之间,云水之间,树木之间的流动、交错了解很深了。
居:然后付诸於形象……
王:大量的印象。
居:有一个故事说唐玄宗思念三百里嘉陵江风光,命令李思训和吴道子同时画壁画。李思训不断地在宫殿里画了好几个月,而吴道子则在嘉陵江上遊玩数月,体会两岸风光,胸中有江水,你所说的“大量的印象”,自然一挥而成。
王:没错,他拿出来的意境是心灵中山水的意境,所以中国画家中真正大师的作品也真的是很难学,很难传授。
居:我同意。所以山水画里的水、云、石、树只是象征符号,一个表象世界的代号,一个有形的沟通媒介。当然各种皴擦点染,精妙笔墨,美不胜收,但那不是山水画的本质,本义。为什么古人不画大海,不画沙漠,除了他们居住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些自然环境之外,最终来说因为他们不是在画“风景画”,不光在形象上钻研。
王:你看古画其实很抽象啊!
居:是啊!没有光无穷无尽微妙的变化,也没有斑烂的色彩。这绝对是画家深思熟虑的结果。
王:这就是他们追求的“惨淡”山水啊!因为那更接近洪荒。
居:这也解释了为何中国的山水画比西方风景画早了几百年,它是与中国哲学的内涵贯通的,《易经》是多早的经书!另外一个问题:巨然或范宽的山水画来比较梵·高或莫奈的风景画,有可比性吗?
王:可以比。梵·高或莫奈的风景画“小”多了,视野,心胸,境界都小多了。他们都很真,但是就像我说我自己的状态一样,我没有达到那个认知的水平,就很难做到巨然、范宽的地步。中国古人的混沌意识很强,他们从宇宙这样很大的角度来看山,看水,看景,很恢弘壮观。莫奈从阳光、阴影、七色光谱的角度看一个稻草堆、一个教堂,那完全是两种看啊!
居:前几天朋友传了几张江西三清山春雾弥漫的照片,真是太美了。很多人说因为西方人没看过中国独特的山形,所以看不懂中国的山水画。如果梵·高、莫奈看了三清山或是黄山,他们会画出什么样的画?
王:我们以为人光用眼睛在看,不是的,意识起了很大的支配作用。这又说到理性和感性的问题了:理解的东西,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。完全没有氤氲混沌的认知时,你去画“混沌”,看到的是另外的东西。梵·高、莫奈他们还会画他们想画的东西,画他们意识里有的东西。
居:我想你回答了我的问题……
王:你之前说到“形象”,现代人把它变成一个词,其实古代词语中,“形”是可见的,“象”是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。《易经·繫辞》说“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”,天就是气息,山水在有形无形中间,可见不可见,可知不可知,不是没有,也不是有,说起来虚无飘渺,其实很实在,只是难以描述,难以用手触摸,是中国古代一些玄学的继承。换个佛学常用的比喻,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,空间中没有电这个东西,可是经过摩擦就会生出电来。山水画把形、象都放在里面了。
居:可不可以这样说:“气韵”即是“数象”。(《易经》是“数”、“象”的推演,当然还有时、地、人等因素。)艺术家的工作就是运用他的工艺把“数象”具体化成“形”,成为实体的音乐,诗文,绘画。
王:这就说到底了,当然,是艺术家的内在精神。和中国书法一样的道理,没有两个道理,也就是所谓的“第一义”,是人类可以共同了解的。其实西方大师级的艺术家一样达到很高的境界,这就是我现在意识到的:西方,东方艺术对於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没有差異,所谓“如何差異”是个假问题。像伦勃朗的作品也是浑然一体,
气韵生动,骨法用笔……全都有啊,只是他用油画色、笔,你的感受是一样的,例如他画一个女人撩起衣襟走进洗澡池,这有什么“伟大”的?但你却被它震撼。是他的精神在这里面,並不在於他画什么。
居:他丰富,他的心灵很丰富嘛,和书法一样的意思。
王:幸运在於我们在二十一世纪,信息的方便流通,使我们可以知道透纳,见到伦勃朗,我们可以越过狭隘。
居:范宽、倪瓚、赵孟頫…… 等等山水画家,可不可以说也局限在他们的一些模式?也有他们的局限性?
王:他们的局限性?
居:因为叫山水嘛!他们就真的在画山画水。
王:我想我们必须回到他们所处的时代,那时代没有电灯电话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;骑牛骑毛驴,节奏很缓慢。人的生活几乎没有和自然分离的问题!
居:古人没有与自然分开过,山水是很熟悉的生活环境。
王:李白:“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閒,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。”
居:王维: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,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现在遊长江要打麻将,去海边还
是打手机。
王:看当代人画“山水”很痛苦,已丢失了古人的灵魂。中国那么好的东西,演变到现在,它成了什么?古代,原来发生时是那么有意思的一件事,但时代过去了,现在的人还抱着的只是一具木乃伊啊!而且人不到那个境界,没有那个认知,也就无从学起,只能学一个技法,譬如皴法等等。临《芥子园》,那是什么?!只是一片剥落的皮肤屑!连一根长在手臂上的汗毛都不如,汗毛还是长在活体上,是活的呢!我臨摹时就知道,它有的只是古代绘画的“模式”,“六法”中的每一条它都不具备。
居:时代过去了,古人已经做到极致。
王:自然怎会有极致?“大道”怎会有极致?这就是我们现在讨论要做的:现在怎么做?这对我来说很有意思啊!我说到木乃伊,就是说当古人的傑作只成为一种模式被摹仿被抄袭。今天的画家极少深入山林,更少体悟古人深信的哲理,只是嘴里念着: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,内心想的却是凭个人的小聪明,下工夫临几年古画,临几年碑帖,就是山水画家了!?不是时代的问题,是人的问题,是风气的问题。我所有的画掛在巨然《秋山问道图》旁边就全
都不能看了。我离古人的心灵太远了,它还只是一个写生的临摹件。我不是太笨的人,就是没有悟到那个道理的水平,而且我的生活离那也太遥远!现在住在美国俄勒岡州经常爬山,才慢慢接近这个道理,触动一些感悟。如果一直待在杭州,住在那个隔音的小盒子里,如何体会“氤氲”?只能从语言文字上去了解,靠想像去明白,就像上学时老师上课讲理论,天花乱坠,我问老师能否举个例子,他就拿出一张画来,我一看就知道他说的全不是我想像的。问题就出来了,古人的道理是用文字传播的,如果不通过自己身体力行,可以说,里面什么都没有,有时想还不如没有这些语言文字更好些,太误导我们!
居:这些语言文字变成迷障了。当然也有很好的书,很好的老师,只是千万别把理论、文字当圣经,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洗脑,也给别人洗脑,“忘了我是谁”!自己生命真实的体验感知才是最重要的。
王:现在很多画只有表面手段的“山水”,西方人不明白,不喜欢,我也不喜欢。不过很多人还沾沾自喜,滔滔不绝讲了一堆大道理,好像只有中国的东西才至高无上,感叹别人没文化。这样的心态很可
怜,很可怕。
居:一样可怕的是世俗的价值观和似是而非的人云亦云。我的那本《牡丹亭》前言写道:它之所以具有激动人心的艺术力量,很重要的原因是“它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青年妇女的苦闷。”很可笑。汤显祖的本意清清楚楚的写在题词里,这是他对“情”的论述:“自非通人,恒以理相格耳。”就是宋明理学讲的“格物致知”。想要了解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,同样可以用“理”来细究分析,所以《牡丹亭》本质上是论述的。汤显祖有意避开了具体的形骸,以梦来阐释,又说到模糊感。同理,山水的氤氲,画家不用光影色彩,避开具象,因为他们的兴趣不是在风景上,而是呈现一个认知。
王:这戏曲的例子很好,道理都是一样的,都是通的。可惜现在的画家不格物也不致知了。
居:知不知就不知道了。我想画家是最会“格物”,最会看东西。
王:有多少人仔细去看一棵活的松树?一丛竹子?一株兰草?四季的变化?树皮的触感,如何张裂?松针的排列方式?它的香气?如何图案化?为何古人这样画?对不对?有没有去感受一棵树的生命力?临临《芥子园》、《荣宝斋》,哪里是格物!
居:当然现在的中国人集体追求物质,搞得头昏眼花,歇斯底里,难怪许多艺术家做的是自家文化批判,至於好不好,我没有资格
批评。你说今年在法国的绘画研讨会上,大家又回到绘画的本质上。几十年来,一套又一套的戏法,一箩又一箩的理论,大家已经麻木不仁,都看腻了,而且真的没什么意思。我前几天念到一篇杨莉莉的文章,内容是当代瑞士剧作家诺瓦里纳(Valere Novarina)的剧作,他认为我们现在的语言很平面,只求沟通无误,直线进行,是失去生命力的死语言。是啊,我们都在计算机上,手机上说些什么?写些什么?他的戏剧语言是要传达一股动能,一种声势,一趟肺脏和精神的历险记,主角则是“气韵生动的语言”。我们说话,动作,做事,与人交往…… 我们活着也应该要气韵生动!
王:这样看“气韵生动”就完整了。
居:还要“法自然”就行了。
王:不!完全法自然,也是漫无边际的。还得法古人法自然一起,古人已经是成功的了。
居:就像西方人讲:你不需要再重新发明一个轮子。
王:但你要知道,当初这个轮子是怎样转起来的?人太渺小了,人发明什么呀!人能好好在自然中去领悟一点东西就行了,要谦卑一点就好。
居:是,只有聪明的人才会谦卑。
王:妄自才尊大。
居:“气韵生动”是个认知问题,其它是实践问题。
王:完全正确!你说的西方人认为“不需要重新发明一个轮子”。是啊!我们並不是现在去画那个轮子,而是要想办法知道当初那个轮子是怎么转起来的。
居:这里就产生一个法古人法自然,谦卑和聪明的问题。
王:“刻舟求剑”的寓言就是说这个。
有一些发生在我自身的非理性过程,我无法用语言描述。刹那间身心是如何运作的,我自己都不知道,我记录的只是理性记忆中的外部过程。
一九八四年做《炎黄子孙》让我明白艺术创作一定要源於作者内心的真实。我没有做《秋瑾》时的悲愤与真情。当一件作品不在你“里面”时,它不会深刻,也不能感人。
一九八六年在法国第一次体会到“偶然”在创作活动中的重要。
一九八九年接触禅学后,开始对“不思维”的苦苦追求。
一九九三年在法国意识到“无意识”状态下的作品更多呈现了自己内在的真实。亦带有更多的原创性,是“自己的单词”。
一九九八年完成《海螺日记》,我“看到”局部与宏观后自身的不同感知。
二零零三年在美国临写王羲之书法,意识到书法艺术的基点是人的内在生命力的舞蹈。
二零零四年画鲜花体会到我与一朵花相互生命力的激发。图画是由这个生命力的激发活动而“无中生有”的。
二零零七年通过视觉,自觉让他人作品影响到我的身心,影响到我的作品。
二零零八年体会到古代大师是将生命力放进作品的。
二零零九年明白人与自然的相互激发,不如个人与自然的融为一体。创作过程是个意识与无意识的结合与融合。在融合过程中无目的的随心随意才可抓住“偶然”的相遇。
《山水画对谈 二:气韵生动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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