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谈:局部与宏观
很多“明白”只是一下子,
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。
就好像初春时的树枝一下子冒出了绿芽。
其实整个冬天,
它一直在聚集,
萌发只是最后的那一下。
一个人在AIX的乡下散步,一抬头看到眼前矗立着一面老牆,规则可又大小不一的石块砌成一面。看上去有说不出的美感。一下子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喜欢坐在海边看海浪,站在山顶看远山。这些有变化的重複重叠的景色就是美啊!就像我们听的音乐,读的诗歌,及装饰自己房屋的图案,身上穿的花布甚至於静坐时不停持念的咒语。重複而又有变化,就使得原有的意义变得不同,对身心发生不可思议的影响。
—《王公懿版画作品1979—2002·前言》
居:我曾问过你,如果从你所有的作品中挑选三五件代表作,毫不犹豫你会选《海螺日记》为其中一件。它在德国、加拿大、美国等地展出过,是你早期曝光率很高的作品,仅次於《秋瑾》。在一些文章里你谈过它对你创作及认知上的意义,这里我摘下一段:
我无意中完成了“日记”形式的装置作品《海螺日记》:将近有四个月的时间,我每天面对着一隻海螺无目的信手写生。排列悬掛后,让我“看到”好与坏的相对性;宏观与局部的不同。其实变化、运动就是美。好与坏等的相对观念是人类局限的形式界定。宏观后的感动像是一种爱的超越。
四年前我翻译这段文字,非常地感动,当时我正处在婚姻的阴霾,对我有很大的启发。你的海螺就像生命中一个一个的脚印,回过头看,只是一些过程,零星的印象,没有所谓的好坏,像翻看旧日记本一样。我想从最初的创作过程来看你那段时期的心灵日记。
王:这件作品代表十二年前我这个人,还有那时我创作的一个大的变化。《海螺日记》的过程很简单:我好久没画画了。一九九七年我好像突然刹了车,人走到一个地步,不知所从。
居:你脑袋很奇怪啊,在美术学院教书,说不画就不画了。
王:那段时间,我这个人很走极端的。很多展览也都拒绝了,就为了证明,我可以放棄世间的好东西,例如名利。有一天给学生上石版技法课,一个学生对我说,老师你不画画很可惜……只是学生的一句话,使得我心念一转,从地上捡起学生印坏了的一张废纸,拿起工作檯上学生用的毛笔,对着上面放着的一隻大海螺(另一位老师准备上课用的),我说,我就画这个吧!这是第一张,你可以看出我手很生,都不会画了。
居:所以你根本没有创作的意识。
王:它不是我想出来的。开始並不知道是做一件作品。
居:为什么会一直画下去呢?
王:就是强迫自己。为什么?因为在给学生上课。老师一般不把自己不成熟的作品给学生看,不在学生面前呈现自己的弱点。我觉得就是要真实。不管画得好不好,都把它掛在工作室牆上,给学生看。
居:你的想法完全违反一位正常艺术家创作的动机,从一个最难堪的地方出场。至於有些问题是没办法回答的,比如你讲很久没有画画,突然间开始,如何解释那一刹那的決定?你故意的“我要献丑”是你的个性?是愤怒?
王:並没有一个決定。是一个随意的开始。当画出的东西很丑时,才发生对自己的强迫,才要求自己诚实,裸露,不掩饰弱点。
居:画到第二三週,你不会问自己:哎?我每天都画这个?
王:当时有一种观察自己的意味,有时静,有时烦,画出的画很不一样。感觉到了这个现象有意思,但仍不知那是一个作品。
居:画到第三个月时,你有没有觉得画得好的呢?
王:有哇,但有时像是呕吐的东西。
居:就像清洗你的肠胃,有时候写作,画图是一种抒发,也是一种排毒吧。什么时候,什么情况下一张张的海螺才成为作品呢?
王:断断续续画了四个月,直到德国波恩妇女博物馆来了一个邀请,我手边没有新作品,只有这一百四十多张海螺写生。我找图书馆借了一间大厅,将它们按日子掛了起来,间断的日子就留个空档(在德国就是这样的展出方式)。掛好时我马上知道这是一件好作品。无意中我做了一件好作品!整个掛起来以后,与当初每天一张张看它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,没有什么个别好坏之分。这时看到的就是变化,变化的韵律,就是美。当时自己很感动,全身心的被感动了。
居:整个作品像一个生理与心理的记录,一个“心电图”。记录了你身心情绪的“波”。远远地看,视觉上,每个海螺就像一个点。
王:是一个球,一个聚集。
居:你的生存状态?
王:海螺是一个团块,一个硬的东西。那是我在聚集的时期,把一切都“收回来”的感觉。
居:是呀,每一幅都不超出画框,有边有界。前面几幅很像茧!
王:直到一九九八年夏天在法国画树叶,仍然是那一个样式。
居:海螺是个法器,是你当时对宗教的执迷?束缚?
王:多少有宗教的痕跡。海螺是个壳,我在进这个壳,我在钻进去!做完了,也是一种解脱。
居:你当时画海螺与你现在画花的感觉相同吗?
王:不,对海螺我没有感觉。那时我没有现在对生命的这种感受。
居:是的。近两年你画了许多的花,正好展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生命状态。你画的花宛如野马一样的狂野,用笔急速奔放,非常感性。所有的花朵都要溢出纸外了!而你的海螺收聚、凝滞,要蜷缩成一个黑点。
王:没有褒贬,皆是一个过程。所以,《海螺日记》我不会轻易把它抹掉,它对我来说有意味。只不过我当时还不能完全明白和看清楚。
居:这套作品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它的展出方式。在不同的空间,它可以展示不同的样子,一百四十张海螺!可以排山倒海,紧密连接,造成空间恐惧的感觉。也可以掛成开放的轻松的,犹如漫步一样。有很多趣味,很多可能性。一个点、一个点…… 细部是闭合的,是收的;全部摆出来后却是一种很开放的很立体的感觉。这是视觉上的局部与宏观,美学上的韵律感。总体来说,有一个你怎么去观察它,放置它的问题。同样的,也是一个过程,一个开放的对话。
王:美不美,好不好本是相互的关係,随时在变化,就像我前面说的,没有一个绝对的好坏的概念,对待生命和事物很真诚地体验。
居:人在一个极端的状态下可以做很好的作品。这是你一个很极端,很闭户的时期的一个呈现。可是,作品摆出来以后,反而是一个很开阔的状态。
王:因为那是一个人的心灵啊。人的心灵是最大的东西了,它没有底也没有边啊。
居:你讲得好,这样就对了。现在,你正在做《大海日记》。海和天空开阔而广大。
王:十年前刚到美国遇到了另一种困难,生活突然成了问题,有很多挣扎的过程,给我许多磨炼长进的经验。由於美国这个环境,我可以过着很个人很宽松,像二流子一样的生活。头脑中的许多概念、成见、束缚,被我一点点地拿掉,是心境上的解放。尤其这两年来在大自然中体验、观察、记录。我一直特别喜欢海,看了很多次的海,照了很多照片,所以当你建议我做《大海日记》时,我很愿意去做做看。
居:因为你喜欢水,每天游泳,你还开玩笑说你是一条鱼变的,所以放你回大海吧!我知道你还在进行当中,还没有做完,可不可以谈谈?
王:我本以为会有极大的对比,目前画了五十张,很明显因为有一个思维指标,清楚要创作的意识,所以没有《海螺日记》经验的那种未知的喜悦及认识上的昇华。
居:计划还没做完,还没把它“吃”进去,缺乏距离感,先不要下结论。目前只能从已有的作品讨论。你这五十张《大海日记》是用版画纸与炭精棒。我知道你很久没有用炭精棒做画了。学生时期你在新疆、内蒙的炭笔人物速写就看到你的功力。
王:我是从去年春天教学生画花开始的。起因是学生画花素描画不好,他们走后,我翻出久不用的素描纸,炭精棒,对着盛开的牡丹花画了近两个小时。我儘量回到初学时的状态,只是用眼睛整体地观察,认真交待每一个我不能描绘的光,影,形,态。画好掛在牆上,自己很高兴。再画,再画,觉得自己将传统素描手段融入了这些年练习书法的成果。
居:炭笔画有一种素雅的高贵,像书法一样,笔下可以传达更多的情感,更多即兴的感觉,很直觉,自然轻松。我很喜欢你用炭笔的挥洒,刷刷抹抹几笔,精准有力,形神俱在。
王:而且我发觉在我身上屡屡发生的现象:就是一个东西我反复画下去会越画越好。
居:你有一段时间做得很没劲。
王:因为没有未知的兴奋感。但是就在最烦,最累,最没趣的时候,只要再坚持一下,往往就有新的变化、新的意义。就像长途健行、跑马拉松,或是我在法国枯燥的石版技法练习。在身体精神极度的疲惫之后,理性与思维才可能暂停控制,潜意识的感知才得浮现,那才是生命最深层的质地与力量。
居:可以看出你有几幅炭笔的海较写实,是海浪与天空静态的速写,有几幅,画面充满了流动与变化,或激烈或深沉。和《海螺日记》一样,可以看到日记的形式,同样有一个如何展示呈现的可能性及趣味。令我惊艳的是你七月中画的那幅长绢的海!
王:那一天OPB(俄勒岡州公共电视)製作小组到我工作室採访,录像,做我的专辑。他们希望有一段内容是我在画图。前几天我在海边看到的夕阳很壮观,一直在我的脑海里。既然要我画,我很自然地裁下长绢,拿起大刷,把大海的感觉和那天夕阳的印象记录下来:沙滩、海浪、夕阳、天空,一层层地推远,变化,互相呼应。我看了这么多海,毫不犹豫地就把大海画好了。有点像吴道子在嘉陵江上玩了好几个月之后,胸有成竹,一挥而就。
居:大海的陶冶,一一从胸襟流出。这条大海的长绢是你《大海日记》的融彙聚集。五十张的炭笔速写就像五十条支流彙入大海了。你的创作就是那么“有机”,自然而即兴,所以看你的画总是很舒服,爽快,愉悦。这幅画的创作过程,从头到尾都录像下来了吗?
王:是,OPB都录下来了。我画好了,掛起来,朋友们都喜欢,我也喜欢。
居:啊!像大海一样很宽阔,很大气,很有戏剧性:那地平线的一道亮光你用了白粉,很妙!很抽象,很像海。
王:大自然本来就是抽象的,我们一出门,一看,怎么都是图案,有谁比大自然还会编!一抬头,天都空了,有谁比大自然更抽象!